「阿鸝啊,來端銀耳湯!」陳母朝梁鸝招手,喬母細聲慢語地:「沈家媽,儂你聽伊她的大嗓門,生怕人家不曉得……」
沈家媽打著哈哈過去,暗忖喬母人品不壞,就是心眼小、猜忌心重。
陳宏森坐在喬宇身旁吃西瓜,喬宇問他:「儂暑假哪能過?」
陳宏森道:「打算參加學堂組織的北戴河夏令營,你去不去?」
喬宇猶豫了一下:「我問問姆媽再講!」
「你要快點決定,聽說還餘一兩個名額,錯過就沒了。」陳宏森看到梁鸝舀蓮子吃,提醒道:「姆媽沒把蓮心去掉,你不要吃。」
梁鸝沒吃過蓮子,瞧著白嫩嫩的能苦到哪裡去呢,偏吃!
陳宏森哈哈大笑起來,喬宇忍住笑說:「快喝甜湯!」
梁鸝皺著臉緊喝幾口,嘴裡還是苦陰陰的,陳宏森笑不住,她有些羞窘,瞪著他道:「要不要我說出去!」
喬宇問:「說什麼?」
陳宏森立刻不笑了!
天色已經全黑,倪阿叔關了弄堂口的兩扇烏油門,一併把淮海路上流麗的熱鬧拒在外面。乘風涼的互相告別、陸陸續續搬凳回家,孫師傅躺在帆布床上打呼嚕,嘴巴大張著、黑洞洞朝天。無線電發出沙沙聲,陳宏森替他關掉,他突然似驚醒,茫然的四周看了看,緊搖蒲扇兩下,又緩慢下來,蚊香已燃盡,像一條白蛇盤曲在那裡,蒲扇掉落砸中它,瞬間撲騰著灰飛煙滅了。
喬宇拎著裝洋山芋葡萄乾的網兜跟在姆媽旁邊,他幾次話到嘴邊又咽回去,直到姆媽摸索著鑰匙開門,方鼓起勇氣道:「陳宏森要參加學堂組織的夏令營,我也……」
「儂讓開點,不要擋住光亮。」喬母打斷他話,喬宇往邊站,樓道里的電燈泡跟個爛梨子掛在那裡,鑰匙插進孔里一攪,門嘎吱打開,她才不經意地說:「宏森家裡有錢,可以到處白相玩,我們不好比!」喬宇低著聲說:「我期末考試第一名,去夏令營車費食宿全免,不用掏鈔票!」
喬母摸索繩子拉亮日光燈,她們住的房只有十餘個平方,白日里外牆像海綿吸足了西照太陽的熱浪,此時全噴了出來,喬宇去把桌上電風扇打開,扇葉哧哧地打轉,風也是熱的。喬母打來溫水讓他洗臉,似才想起:「方才說夏令營怎麼?不要儂掏鈔票?」
喬宇把毛巾浸在水裡按著,嗯了一聲。
喬母道:「我也不是在乎鈔票的人。還是老生常談,吃得苦中苦,方為人上人。儂以在不是享樂的辰光時間,要效仿古人頭懸樑錐刺股的努力學習。為了你有個好前途,為了回上海,我和那爸爸不得不分開…….」喬宇插話進來:「我知道了!」低頭埋進水裡,稍會兒抬起,滿臉濕漉漉的,喬母接過毛巾替他擦拭,溫和道:「儂長大不是要當外交官嗎?到那時天南海北有得儂好跑哩……這個暑假我請了後弄堂的王老師教儂奧數,十月份就要初賽,滿打滿算還有三個月,哪裡有空出去白相。儂要理解姆媽的一片苦心!」
喬宇仍舊嗯了一聲,坐到床上扭亮檯燈,從抽屜里拿出書看。
喬母想他還小懂什麼呢,長大了就知道一切皆是為他好,去把電風扇朝他移近,吹得更風涼些。
梁鸝隨沈家媽回到家裡,沈曉軍剛洗過澡,打著赤膊坐在沙發上看電視。沈家媽道:「要睏覺啦。」
「閣樓太熱,吃不消!」沈曉軍雖在說話,眼睛卻一眨不眨,梁鸝好奇地也瞟兩眼:「舅舅,我認得這個女演員,她叫米雪,我也認得這個男演員,他叫梁小龍。」
哦!沈曉軍笑起來:「阿鸝怎麼會認得?」
「米雪演過《霍元甲》,梁小龍演過《陳真》。」
沈曉軍點頭:「沒錯了!」
「什麼沒錯!看看幾點鐘,十點鐘了,儂明天一早還要上班。」沈家媽嘮叨著,忽然問:「愛玉呢?在樓上?」
「說回娘家一趟,夜裡不回來。」電視里開始唱片尾曲,他跟著哼哼唱:「老包!喂,老包,求你暫老包,甜甜的姐姐稍稍老包…….」猜猜這是哪個香港的電視連續劇?
沈家媽把電視關掉:「怎麼招呼都不打就回娘家去了?」
「總歸有事體!」沈曉軍語氣敷衍,欠身起來,麻將席子狠吸著他的脊背,啪的一聲,背上整副紅紅的四方塊兒。
他去陽台拿出帆布床,提了茶水和蚊香盤,下樓去弄堂里睡覺。
沈寶珍上夜班,沈家媽去她的床上放下蚊帳捉蚊子,再叫梁鸝來睏覺,不用蓋被,只在小肚皮上搭條薄毯子。
梁鸝看著她把蚊帳縫兒用塑料小夾子挾牢,走去自己的床歇下。
梁鸝翻來覆去,床板嘎吱嘎吱地響,她聽到沈家媽咳嗽了一聲,唬得不敢動了。
在新疆的時候,每到夜晚睡覺里,房裡伸手不見五指,安靜的耳邊掉一根針也能聽見。
她看見陽台紗窗外有燈光照射進來,黃黃的在整個房間半空浮游,高矮不齊的傢具黑壓壓互相推擠,高柜上有一面鏡子泛著微亮。
她朦朧著要睡去了,忽聽救護車嗚哇嗚哇地過了一輛,又驚醒過來,像起風了,撲撲簇簇地,仔細聽卻是外婆的打鼾聲。
屋頂有貓兒在叫春,她在夢裡牽著弟弟和小夥伴在坡上玩耍,風吹著大片的花草起伏,狗子追著麻雀飛跑,天空碧藍,艷陽高照,沙塵未起。
她是被咬醒的,一夜暑熱散去,有絲微的涼氣瀰漫,叮鈴鈴自行車打著鳴過,天色是青灰的,房間還暗著。
沈家媽不曉什麼時候已經起來了,刷刷地在掃地,聽到動靜走近來,撩起蚊帳,眯著眼笑:「阿鸝起來啦!」倏得臉色大變:「有臭蟲!」
伸手把梁鸝連滾帶爬的拽下床,梁鸝也看到胳膊上猩紅的圓點子,奇癢無比,沈家媽給她塗花露水。
沈曉軍洗把臉,過來幫襯著把竹席子卷攏起拿走,梁鸝扒在陽台上往下看,他站在弄堂里拿藤拍不停地拍打,砰砰砰,阿寶打開窗戶,睡眼惺松地嚷嚷:「哪能啦?大清早擾人清夢!」
「有臭蟲!」沈曉軍忽然抬起拖鞋重重踩下,再搓一搓:「好啦,死翹翹!」